摘要 自孔子创立仁学以来,何谓 “仁者”,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自汉以来, 孔子创立的儒学成为社会正统,而 “仁学”却隐晦其后。欲认清中华传统及精神,必从 “仁学”始。“仁学”是应对大变动社会的智慧,将人内在的 “质”发挥出来,做到 “不辱其身,不降其志”,实现内外一致的 “文质彬彬”。孔子提出的 “仁”的具体实现路径:“兴于诗、志于道、立于礼、据于德、依于仁、敏于行、辅于友、合于爱、游于艺、成于乐”。仁学的灵魂在于权变,在于难而后得, “言之千举万变,其统类一也”。能够做到 “与世偃仰”,与大变动社会共沉浮,在软弱上显完全。仁学可以实现人的真正力量,经历危机的考验,在巨变社会之中,成为联系社会成员 “义”的纽带,力挽狂澜于既倒,真正实现 “仁者无敌”。
关键词仁;忠;义
中华民族秩序的崩溃第一次出现在西周末年,而真正的痛苦在于思想上的无解。当时的仁人志士各抒己见,在思想上探求生存的智慧,尽管春秋战国动荡不安,但是痛苦与动荡造就了思想上的繁荣,诸子百家的思想汇集成中华民族思想的强大渊源。在这些思想中,儒墨共同所宣扬的 “仁学”和墨子的 “贵义”成为显学,成为了大变动社会生存的智慧之宝。
本文致力于探寻其中的 “仁”与 “义”形成的内在逻辑,以及对现实中国大变动 社会生存的指导意义。
一、礼乐崩坏:春秋大变动社会的危机
夏、商、周时期积累的礼乐秩序到了春秋时期面临着巨大的危机:礼乐崩坏。不平等、不正义和邪恶甚嚣尘上,世间无义战比比皆是。在礼乐崩坏的社会中,对人普遍的社会约束 “礼”,逐渐地被分封的国君,各国的士大夫有意或无意地忘却。人的欲望、邪恶的本性自此得到了完全地释放。尔愚我诈、背信弃义、始乱终弃、勾心斗角、心狠手辣、两面三刀、搬弄是非等成为了社会的常态。 “斗筲之人”甚嚣尘上。由此,荀子指出,人的本性,正是因为有好利,所以争夺生存而逃避死亡;正是因为有痛恨厌恶的,所以滋生自私害人之心而没有忠信之心;正是因为有耳目之欲望,有喜好声色的欲望,所以滋生淫乱而礼义文理消亡不存。由此,从人的本性,顺应人的情欲,一定会导致争夺,互相侵犯,不遵循规律,而致使强取豪压。
由此整个社会秩序是弱肉强食:大国攻打小国,大家族祸乱小家族,强的抢夺弱者,人多的欺负人少的,狡诈之人大行其道,忠厚愚笨之人受人欺骗比比皆是,权贵者轻视卑贱者,这种自私自利的泛滥是春秋大变动社会的共相,但这种共相并不是真理,反而是天下的祸害,如果不能突破,就会掉入祸害之中,使人的邪恶暴发,不能称其为人,做国君的不仁慈,做臣子的不忠诚,做父亲的不慈爱,做儿子的不孝顺,这正是君不像君,臣不像臣,父不像父,子不像子,天下乱象丛生,人在春秋变动社会中完全异化,这才是天下真正祸害之因。在这样的社会中,假如不寻求突破,就会被人所害,或是不被人所害,就会去害人,拿着刀枪、毒药、水、火,用这些来相互残害。
在这么一个大变动社会中,寻求突破又谈何容易。现实之中,任人唯亲,关系网林立,纲常紊乱,礼乐崩坏,也正如墨子所指出的, “王公大人骨肉之亲,无故富贵、面目美好者,此非可学能者也。使不知辩,德行之厚若禹、汤、文、武不加得也,王公大人骨肉之亲,頢、?、聋,暴为桀、纣,不加失也。是故以赏不当贤,罚不当暴,其所赏者已无故矣,其所罚者亦无罪。”战国时期的荀子在其《荀子·赋》就尖锐地唱出乱世之乱相。这种乱世,如何在其中生存,这才是真正考验生存的智慧。
君子与 “斗筲之人”的争斗,终会以 “斗筲之人 “的胜利而告终。君子讲仁慈, 而斗筲之人无处不用其极;君子讲自身的修养,而斗筲之人沉浸于利与财之中,终日算计;君子讲宽恕,斗筲之人讲斩尽杀绝。由此,君子纷纷隐遁山林。在《论语》中, 其中陈文子到不同的国家,发现当道者都非善类。孔子自己也感叹,道之不存,久矣。人心不古,周礼丧尽。
二、为仁由己:人的神奇潜力
只有在大变动时代,外界的一切依赖完全断绝、毫无希望的时候,对人的考验才真正开始。正如孔子讲,“穷而能乐”和 “富而好礼”一样是最难的。“危难时刻还在守护义,而不是泛滥自己,是区分君子与小人的一个重要的标志。”只有 “难而后才能得”,只有看 “行”,而不是看 “言”,尤其是危难之下的行,才能看出一个人的志,一个人的德。这正所谓 “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恶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 当外界的诱惑都不可得、均不可靠的时候,在堕落横行、欲望泛滥之时,依靠人的内在潜力的思想才会同时产生。
而在中国春秋战国时期的大变动时代,对于人的本质的认识,对于人的潜力的认识也是春秋战国时期诸子百家的认识。庄子的《逍遥游》就是其中的典型。人的内在的潜力不是用准确的语言能表达出来的,可以用寓言或是打比方的方式来表达。庄子在《庄子》的开篇 “逍遥游”中就写道:“不知其几千里也”,“水击三千里”,何其壮观;“扶摇直上者九万里”,不可以目测也。这真的是庄子在描述传说中的怪异之事吗?不是的。这是对人的内在力量的揭示。这种人的潜力并非轻易可得,需要的是 “难而后得”,需要的是 “狂风大浪”的磨练,而一般的麻雀和小鸟是难以理解的。庄子下面的记述展示出他写作的目的。在孔子那里,也是如此,“智者无惑,仁者无忧,勇者无惧”,“千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这是一种可以创造奇迹的力量,是一种神奇的无所不能的力量。这就是作为一个真正的人应该具有的 “授命”。人的潜力具有不可思议的力量。但人的这种神奇的力量需要作长远的准备,“机遇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适莽苍者,三*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而这种准备,必然以认识人的这种神奇的力量为前提,需要以 “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才可以理解和通晓,这是庄子指出的通晓人生智慧的方法。
汉代大儒董仲舒提出性三品说,即圣人,中人与小人。这三个概念系《论语》中 孔子提出的概念,但孔子对这三种人的理解并不是从性上来理解,而是从人的潜力的大小,而不是指人的本性而言。这些都是后天的努力,而与先天的资质无关。这也正是荀子所言的,孔子说:人有五个等级,有庸人、士、君子、贤人、大圣。人依其内在的能力而分层次,而非外在的地位、权势、富贵。这种内在属性是先天的,而源于人潜力的释放。人潜力的载体是人这一自然存在物,也是我们通过肉眼看到的有限的人,而这个世俗的人和世界是有限的。人的潜力不能脱离有限的人的个体,正如《荀 子》在 “劝学”中所言,“骐骥一跃,不能十步”, “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 深溪,不知地之厚也”。 发挥与能力的培养层次上来理解人的大小,因此,圣人、中人与小人是指内在的人的.
尽管人显现出来的力量有限,但它是潜力的基础,释放人之潜力,离不开显力。健康的身体、强壮的体魄、健全的心智是人发挥人的潜力的基础。但如果不以人的潜力为依照,任意依自己的聪明才智,没有道德、仁义的约束,结果是堕落、庸俗。这正所谓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人的本质内涵———无所不能的潜力只有在精神的层面上才能被理解,这种理解不 能用逻辑的方法,而必须用启蒙、比喻、体会、感知的方法。精神的世界与世俗的世界都存在于人这一载体之上,并不是两个单独存在的世界。而且,精神的内在世界与世俗的外在世界是两个性质完全相异的世界。这就形成了人的悖论:在同一个载体之上运行着两个截然不同的系统。因此,作为人 “与生俱来的使命”是如何将这两个人合二为一,成就真正意义上的人,这就是仁学的本质。
仁学之所以不可言说,是因为要将人的潜力发挥出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一方面是人无穷的潜力,另一方面是人的结构让人没有办法使用这些潜力,这就是人的悖论,如果能解决这个悖论,一个人就能找到力量之源,一个民族也就找到了强盛之源。一个民族的文明传统的核心内容就是在于对这一问题的回答,如果能得到妥当地回答,一个民族就能延续昌盛,如果不能做出妥当的回答,这个民族即使在历史上强盛一时,也终将灰飞烟灭,《圣经·旧约》中记载的这种民族不计其数。
大变动社会之下,仁人志士们不约而同地想到解决矛盾的法门:加入时间的因素,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奇迹是可以发生的。在中华民族的传统中,常以 “龟兔赛跑” 教育儿童,以 “铁杵磨成针”教育少年,以 “愚公移山”教育青年。这三个故事都是现实中不可能发生的奇迹,其中心思想是一个人只要持之以恒,用心专一、勇猛精进,人是可以创造不可思议的奇迹的。①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孔子阐释了完整意义上的人的本质,“我欲仁,斯仁至矣”,“未有力不足者,未着力也”, “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而这种本质,正是各个文明传统思想的核心.
三、忠与义:从小人走向大人
孔子的仁学,正是在 “吾之道,一以贯之”之上,依行动策略归纳成两个方面, 即忠与义。忠是认识真实的自己,并在日常生活中面对真实的自己,不违背自己的良知,不违背自己的志向,不违背自己的与生俱来的使命,这就是孔子讲的 “授命”。正是基于对自己的认识,对自身命运的认识,人要完成与生俱来的使命,人需要面对真实的自己。由此, “仁、义、知、信、直、勇、刚、恭、慎、木、毅、讷、诚、忠、恕、孝、悌、好学”都由此而来。这就是对自己的 “忠”。而后是 “义”, “义”是在社会中处世的法则。基于对自己的 “忠”而生的美德,在社会中都是有条件、限度的, “过犹不及”,而这标准和限度就是 “义”, “义”是君子从 “小人”走向 “大人”的行为模式,是君子的内在本质。
首先要有忠,而后才能有信。这就是孔子一再强调的 “主忠信”。曾子的 “每日三省”都是关于忠信的,为人谋划是否做到 “忠”,与朋友交往是否做到 “信”,自己从孔子那里得到的传承是否在日常生活中贯彻?而 “信”的基础是 “名”,对外界事物的了解及对其本质的认识,“名”也是 “忠”的基础。只有对外界事物有客观、正确地把握,才会有对自己的了解和把握,否则,一味地强调认识自己是不可能实现的。对自己的忠,就是正视自己,正视自己与生俱来的使命,正视自己的自然属性,正视自己的兴趣与爱好,正视世俗性,正视自己的神性,真正地了解自己,发展自己、完善自己。
而正是对自己的忠,才会有对他人的忠,对国家的忠,以及对君主的忠。这就是孔子讲的 “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这也正是孟子讲的,“君待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忠是以自身的成长,自身的潜力发挥为基础,这也有 “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在孔子那里,没有后来儒家发展出来的一层不变的政治性的 “愚忠”一说。 “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在孔子那里,是活泼泼的个人和冷静地对现实的正视,而非固执地对偏见的坚持。“君子无众寡、无小大、无敢慢。”君子无执着,无偏执、无局促偏狭,有的是知权变而不离正道。“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君子的行动的有、有步骤的,充满着更性和对仁的追求。
个人要实现 “授命”,必须要在 “三人行”的世界中实现,必须要在与他人的交往 中实现,这就是 “君子和而不同”的 “以友辅仁”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只有依 “义”而行,一个人才可以实现自己的命运。
在个人实现自己的命运过程中,在自身美德的实践、潜力的开发过程中,“义”是不可缺少,而要实现 “义”,“友”就是不可缺少的。
“义”是君子的行动准则,而君子是一个人从 “小人”走向 “大人”的行为模式,也是君子的内在的本质。“君子在天下行事,没有什么东西是必须做的,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必须做的,都是遵循义的准则。” “君子依义而行,小人依利而行”。 “义是一个人改变行动为方式的标准。” “义”与 “不义”是一个人获得外在最有价值的东西的取舍标准。
人在发挥自身的美德中需要各种美德,而各种美德均有自身的局限性,而 “义” 就做到了纠正各种美德偏差的作用,如 “言不必信,行不必果,唯义所在”,这是孟子讲的,义可以纠正信和行美德所带来的绝对化的后果,起到纠正的作用。孔子自己也讲过,“言必信,行必果,然,小人哉”瑏瑠,不考虑场合、不考虑情形的 “言必信、行必果”是不足取的,是 “小人”的表现。
“义”是维系 “友” 的法则。友在个人的成长中是非常重要的,孔子非常强调 “友”的重要性,如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以友辅仁”,“有朋自远方来”,“人不知而不愠”,“友士之贤者”,但与 “友”的交往的法则是什么呢? “依义而行”,这些都是在 “友”的层次上展开。
“义”的内涵是 “爱”,这是孔子讲的 “仁者爱人”的诠释。爱你亲人、朋友可以理解,但是爱陌生人、甚至是爱你的敌人就让人费解了。真正的爱,需要突破一个关卡,那就是爱你的敌人,东方人最难以理解的就是敌人的帮助,即为什么要爱你的敌人,就是 “以德报怨”如何是可能的?正视自己的困难,做到普遍地爱人,包括爱你的敌人。孔子讲,只有想明白了拿什么报德,使得 “以德报怨”符合 “利”,就能做到 “以德报怨”。
礼义受仁节制,但仁又具有不可言说的特点,也就是,人的行为模式只有原则上的要求,但是在实践行为中,需要变通,并没有固定的、不变的、永恒的行为模式,而需要根据具体情况,来作调整。这也是孔子总是对周围情况和环境进行考察,并根据不同的环境来调整自己的行动方式。孔子到一个地方,都需要对一个地方进行深入地了解,以确定自身的行为选择。对于一些看似不符合常理的行为,君子根据实际情况也是可以采取的,如孔子见卫国南子,一般人是反对的,包括子路也是反对的,但是孔子还是去见了;众人都认同的事情,而孔子认为不符合,也会不采纳。可见,仁学是一个独立的的判断体系,不是人云亦云。
“毋固”只是无定法,并不是说没有一定的方法、策略,相反,一些固有的属性、方法和策略是需要坚持的,道、仁、义是需要坚守的,需要 “死守善道”,同时,对于特定的人、在特定的时期,是需要遵循特定的方法与策略的。
仁者的表现可能在相当长的时期内近乎愚,仁者并不一定总能获得正面、积极的评价,负面评价也是经常会出现的,正如孟子所讲, “君子之所为,世人固不识也”,孔子也指出,“世间之无道久矣”,“邦无道,则愚”。因此,仁者固守自己的志向就很重要,“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天下无道,可卷而怀之”。穷困可以击垮小人,让小人放纵自己,但击不垮君子,君子即使是穷困也不会放纵自己,不以外界的评价为转移,不以外界的意见或是外在财富或权贵来影响自身的 “志于道”的实现。
仁学要做到 “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就意味着在实践行动中否定任 何理论上的假设,而以仁学的精神为指导,在实践中以各种变化为考量指标,根据具体的情况和环境的变化来进行自己行动的选择。这是仁学最难之处,也是仁学不可言说的意义之所在。
在选择中,任何美德都是可以变通的,没有节制的美德都会走向反面,而真正的智慧的行为,可能会在社会中有负面的评价,这就需要仁者有自我认识、自我坚持和自我觉悟的能力。所以,“仁者必有勇”,勇气和信心是仁学实践的基础。
世界纷繁复杂,显得杂乱无章;思想如脱僵野马,不受拘束;信心像坠线的风筝,随风而逝。狂想与残酷现实间拉扯使人抓狂;大变动社会让人无奈,压力让人喘息不已。孔子说 “道、德、礼、仁、义”是获得拯救的良方, “礼” 德” 为立身之本, “知”义”是立世之方,惟此才能 “不辱其身,不降其志”。孟子以 “信”德”立身,以 “智”立世,知进退,懂取舍,再依礼而化为生活点滴,而后循义,此乃立世之本,由此才能达于 “仁”。五常并非并列,乃依次递进,逐级修正。墨子贵义,荀子疾学与权变都直指大变动礼仁的生存智慧。
在纷繁复杂之中,追寻走来的足迹,追忆逝去的传统,诸多先哲的共同话语会充实我们内心,当我们做艰难抉择时,有诸多先贤圣哲的指点,信心和勇气会替代软弱与犹豫,当我们站在巨人肩膀上,就能拨开层层迷雾,看到新的希望。
主要参考书目
王先谦撰:《荀子集解》,沈啸寰、王星贤点校,中华书局,1988年版
吴毓江撰:《墨子校注》,孙启治点校,中华书局,2006年版
杨伯竣:《论语译注》,中华书局,1958年版
【德】迪特里希·朋霍费尔:《团契生活》,高?译,新星出版社,2012年版
沈敏荣:《仁的价值与时代精神—大变动时代的生存之道》,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沈敏荣:《仁者无敌:仁的力量———大变动社会的生存之道》,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