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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中国哲学史学科建设的三个思想障碍

2023年05月16日 12:26  点击:[]

宋志明
( 中国人民大学 哲学院,北京 100872)

[摘 要] 在中国哲学史领域,由于受前苏联哲学界影响,教条主义者肆意加以曲解,强行推广 “两军对战”模式,致使中国哲学史事业陷入重灾区。虚无主义者否认中国哲学存在,倡言“中 国哲学合法性”问题,造成了负面影响。复古主义者迷信“照着讲”,反对“接着讲”,也带来理论 混乱。只有清除掉这三个思想障碍,才能开创出中国哲学史学科建设的新局面。
[关键词] 教条主义 ; 虚无主义 ; 复古主义
[中图分类号]B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 DOI] 10.15883 /j.13-1277 / c.20230100107
引用格式 : 宋志明.论中国哲学史学科建设的三个思想障碍[J].燕山大学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 版) ,2023( 1) : 1-7.


      笔者 27 岁时就开始接触中国哲学史学科,获 得博士学位后留高校任教,讲授这门课,至今将近 50 年了。笔者虽然已离开了讲台,但对这门学科 仍怀有很深的感情。平心而论,笔者对于中国哲 学史的研究现状不甚满意,觉得有深化的必要。 中国哲学史学科建设之所以难以深入,大概同三 个思想障碍作祟有关。一是教条主义,二是虚无 主义,三是复古主义。 只有清除掉这三个思想障 碍,才能开创出中国哲学史学科建设的新局面。
一、教条主义
      教条主义之风是从苏联刮进中国来的。 1947  年,苏联哲学史家亚历山大洛夫在关于《西欧哲学 史》一书的讨论会上,这样诠释哲学史: “哲学史是 人类对客观世界认识发展的历史。”这原本是一场 寻常的学术讨论,当然允许表达不同意见,不意却 惊动了苏联最高领导层。于是,正常的学术讨论 突然变得不正常了,以至于因受政治干扰而变形。 在苏联意识形态领域,影响力仅次于斯大林的苏 共书记处书记日丹诺夫,针对亚历山大洛夫在会上的发言,明确提出“两军对战”模式,运用政治力 量粗暴地干涉学术。这是哲学史研究领域中教条 主义的源头。 日丹诺夫认为,亚历山大洛夫的观 点乃是一种“修正主义”观点 ; 哲学史就是“两军对 战”的斗争史。他说: “科学的哲学史,是科学的唯 物主义世界观及其规律底胚胎、发生、发展 的历 史。唯物主义既然是从与唯心主义派别斗争中发 生和发展起来的,那么,哲学史也就是唯物主义与 唯心主义斗争 的历史。”他严厉批评亚历山大洛 夫,认为亚历山大洛夫把“各种哲学派别在这本书 中是先后排列或比肩并列的,而不是相互斗争 的”。[1]3-16 在日丹诺夫眼中,哲学史作为“斗争史”, 应当充满火药味。按照他的看法,任何一部哲学 史都必须写出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交战的战场, 并且永远处于敌对状态: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 有 我无你 ; 唯物主义永远代表正确一方,唯心主义永 远代表错误一方。”无论写何种哲学史,必须贯彻 “党性原则”,坚决站在唯物主义一边,为唯物主义 者树碑立传、歌功颂德 ; 毫不犹豫地把批判的矛头 指向唯心主义,否则,就给他扣上“党性错误”“修
正主义”的大帽子。
      按照日丹诺夫定下的调子,苏联编写的哲学 教科书对“两军对战”模式做了教条主义诠释,把 唯物主义同唯心主义的斗争上升为“哲学基本问 题”的高度。他们抬出恩格斯的论断作为口实,极 尽曲解之能事。他们表面上高举马克思主义,其 实曲解了恩格斯的论断,明目张胆地为教条主义 张目。恩格斯在《路德维希· 费尔巴哈与德国古 典哲学的终结》一书中这样写道 :全部哲学,特别是近代哲学的重大的基本问 题,是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在远古时代,人们 还完全不知道自己身体的构造,并且受梦中景象 的影响,于是就产生一种观念 : 他们的思维和感觉 不是他们身体的活动,而是一种独特的、寓于这个 身体之中而在人死亡时就离开身体的灵魂的活 动。从这个时候起,人们不得不思考这种灵魂对 外部世界的关系。既然灵魂在人死时离开肉体而 继续活着,那么就没有任何理由去设想它本身还 会死亡 ; 这样就产生了灵魂不死的观念,这种观 念,在那个发展阶段上决不是一种安慰,而是一种 不可抗拒的命运,并且往往是一种真正的不幸,例 如在希腊人那里就是这样。 到处引起这种个人不 死的无聊臆想的,并不是宗教上的安慰的需要,而 是由普遍的局限性所产生的困境 : 不知道已经被 认为存在的灵魂在肉体死后究竟怎么样了。 同 样,由于自然力被人格化,最初的神产生了。 随着 宗教的向前发展,这些神愈来愈具有了超世界的 形象,直到最后,由于智力发展中自然发生的抽象 化过程——— 几乎可以说是蒸馏过程,在人们的头 脑中,从或多或少有限的互相限制的许多神中产 生了一神教的唯一的神的观念。
      因此,思维对存在、精神对自然界的关系问 题,全部哲学的最高问题,像一切宗教一样,其根 源在于蒙昧时代的狭隘而愚昧的观念。但是,这 个问题,只是在欧洲人从基督教中世纪的长期冬 眠中觉醒以后,才被十分清楚地提了出来,才获得 了它的完全的意义。 思维对存在的地位问题,这 个在中世纪的经院哲学 中也起过巨大作用的问 题 : 什么是本原的? 是精神,还是自然界? ——— 这 个问题以尖锐的形式对着教会提了出来 : 世界是 神创造的呢,还是从来就有的?哲学家依照他们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而分成了 两大阵营。凡是断定精神对自然界说来是本原的,从而归根到底以某种方式承认创世说的人(在 哲学家那里,例如在黑格尔那里,创世说往往采取 了比在基督教那里还要混乱而荒唐的形式) ,组成唯心主义阵营。凡是认为自然界是本原的,则属于唯物主义的各种学派。
      恩格斯的论述主要涉及三个理论问题。第 一,恩格斯所说的“全部哲学”究竟指什么? 按照 教条主义者的解释,似乎是指任何一种哲学。错 了! 恩格斯对“基本问题”是有限制的,仅指德国 古典哲学产生初期的情形,绝非指没有限制的抽 象哲学。请注意,恩格斯的这段论述出现在《路德 维希·费尔巴哈与德国古代哲学的终结》一书中, 讲的问题很具体,始终没有超出德国古典哲学范 围,怎么能夸张成抽象哲学呢? 恩格斯仅论及德 国古典哲学,未涉及印度哲学,未涉及阿拉伯哲 学,未涉及中国哲学,怎么可能贸然做出关于任何 哲学的抽象论断呢? 苏联哲学教科书在恩格斯说 的“基本问题”前面,加上“哲学”二字,表示不受 任何限制,硬把“哲学基本问题”强加给所有的哲 学,完全是没有根据的臆造。他们生硬地把恩格 斯的论述从具体的场景中剥离出来,变成无所不 适的抽 象 公 式,到 处 乱 套,绝不符合恩格斯的 意思。
      第二,恩格斯阐述基本问题有没有具体语境? 按照教条主义者的解释,没有具体语境可言。错 了! 恩格斯具体的语境是指创世说、是指德国古 典哲学产生之初的情形,跟没有限制、没有时效、 永远不变的所谓“哲学基本问题”,根本不是一回 事。德国古典哲学在创世说背景产生出来,当然 会追问“世界从哪里来的”“物质和精神何者为第 一性”之类的问题,并将其视为基本问题。至于别 的民族,未必承认上帝的存在,也没有创世说传 统,怎么会提出如此追问呢? 以中国哲学为例,就 从来没出现过创世说。诚然,在中国的神话传说 中,有“盘古开天地”的说法,但不是哲学。 即便是 传说,盘古也不是世界的主宰者。他的毛发已化 为山林,胸膛已化为平原,头颅变成山峰,并不过 问人间的事,跟西方人心目中的上帝不一样。恩 格斯所说的基本问题,有具体的语境,仅限于德国 古典哲学的范围 ; 苏联哲学教科书所说的“哲学基 本问题”仿佛不受任何时间限制,仿佛不受任何语 境限制,仿佛适用于所有哲学。世界上哪里去找 这样的哲学? 根本找不到! 每一种哲学都是具体的,或从属于某一民族,或从属于党派,从来没有 抽象的哲学。既然没有抽象哲学,所谓“哲学基本 问题”也就变成无稽之谈。炮制者出于教条主义 的思维,典型地以偏概全。
      第三,所谓“哲学基本问题”符合马克思主义 哲学吗? 显然不符合! 教条主义者硬把“哲学基 本问题”强加给马克思主义哲学,其实是一种误 读。我们知道,马克思本人从来没有提过什么“哲 学基本问题”。 马克思作为哲学的革新者,强调以 往的哲学只是在“解释世界”,而新哲学的使命在 于“改造世界”。 马克思主义哲学即便有基本问 题,也不是物质与精神之间关系的问题,而应当是 “社会意识”和“社会存在”之间的关系问题。二 者都是“改造世界”的话语,不是“解释世界”的话 语。教条主义者仍旧停留在“解释世界”的旧观念 上,对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特殊品格毫无察觉。笔 者坚决反对“哲学基本问题”的提法,强调中国哲 学有自身的基本问题,撰成《天人之辨 : 中国古代 哲学的基本问题》一文,发表在《燕山大学学报( 哲 学社会科学版) 》上,可以参看。
      从苏联刮起的、以“两军对战”为标志的教条 主义之风,很快就传到了中国。 1947 年 11 月,李 立三把日丹诺夫的《发言》翻译成中文,冠以《论哲 学史诸问题及哲学战线的任务》的书名。1948 年 1 月,此书在华北新华书店出版发行,遍及解放区 各地。1949 年新中国成立后,发行范围更广了。 截至 1954 年,此书发行了 11 版,总印数达到 8 万 多册,几乎所有的理论工作者人手一册。据《新建 设》杂志报道,中国新哲学研究会曾多次组织在京 的哲学理论工作者学习此书,强行在哲学史领域 推广“两军对战”的模式。从苏联刮起教条主义之 风,得到了中国教条主义者回应。
      广大哲学史从业者对于“两军对战”模式,不 是没有抵触。冯友兰、贺麟、郑昕、张岱年、石峻、 任继愈、冯契、陈修斋等学者,皆曾表示不满,但最 终还是败下阵来。宣传大权把持在中国教条主义 者手里,并不掌握在他们手里。 1957 年 1 月 22  日—26 日,在北京大学召开“中国哲学史座谈 会”,出席者达 120 多人,来自北京大学、中国人民 大学、中央党校、科学院哲学所。其中有人从事中 国哲学史研究,也有人从事西方哲学史研究,有人 从事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座谈会是在“反右”之 前召开的,那时政治环境毕竟宽松,大家还可以说想说的话。亲历者汪子嵩回忆说,此次会议是“建 国后 30 年中仅有的一次基本上做到自由争鸣的 讨论会”。[3]林可济回忆说: “这次会议是在 1956  年春‘百家争鸣’方针提出到 1957 夏‘反右’斗争 之间难得的、短暂历史机遇期内展开的,它是中国 当代哲学史上一次罕见的哲学争鸣会议,其锋芒 直指独断主义、‘左’倾教条主义。”[4]在这次座谈 会上,三十几位学者争相发言,批评教条主义。会 后,出席会议的许多学者纷纷撰写文章,表示自己 的反感。例如,1957 年 4 月 24 日贺麟在《人民日 报》上发表文章,题 目是《必须集 中反对教条主 义》。 他在文中写道: “教条主义者气焰太盛,使人 不敢‘放’不敢‘鸣’。 教条主义即使不会断送科 学研究,至少也会大大妨害社会主义文化建设。 …… 教条主义者虽然以正统的马克思主义者自 居,但实际上却是陷入形而上学和唯心主义的反 马克思主义者。”“反右”运动开展起来以后,学术 环境变得更加严峻起来,学者们担心被扣上“右 派”的帽子,不能再公开发表评论了。教条主义者 凭借手中的话语权,下狠手强行压制住学者们的 抵触情绪。1958 年,关锋撰写《反对哲学史方法论 上的修正主义》一书,由人 民 出版社 出版。他 以 “学术警察”自居,对贺麟、冯友兰、石峻、任继愈、 张岱年等人既做了学术审判,也做了政治审判,并 且不许他们辩解。 中国教条主义者强行推行“两 军对战”模式,不容许出现不同的声音。倘若有谁 不服,就给谁扣上“修正主义”的大帽子,让他 闭 嘴,让他出局。1959 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日 丹诺夫论文学与艺术》一书,再次刊发日丹诺夫 《在关于亚历山大洛夫<西欧哲学史>一书讨论会 上的发言》,进一步强化“两军对战”模式。从此, “两军对阵”模式横行无忌,成为不容置疑的大经 大法,遂使中国哲学史研究领域沦为重灾区。在 1978 年以前,长达二十几年时间里,几乎没有人以 个人的名义发表文章,中国哲学史教科书也是集 体编写的。任继愈挂名主编的《中国哲学史》仅完 成三册,是个名副其实的“半拉子工程”。 其实任 继愈并不是真正的主编,他得听命于教条主义者 的指挥。冯友兰按照“两军对战”模式写《中国哲 学史新编》,仅写两册,实在写不下去了,只好宣布 全部作废。实践证明,按照“两军对战”模式,围绕 着一个永远不变的“哲学基本问题”讲中国哲学 史,不能不趋于平面化,丝毫没有历史感可言。
二、虚无主义
      1978 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以后,中国 进入新的历史时期。教条主义在中国哲学史领域 的影响力逐渐削弱。但其影响毕竟长达数十年, 不可能一下子退场。 1981 年,中国哲学史学会在 杭州召开以宋明理学为主题的国际学术研讨会, 参会人数大约 200 余人。笔者当时正在吉林大学 哲学系攻读中国哲学史专业硕士学位,也随导师 出席了会议。笔者被安排到会务处秘书组工作, 负责记录代表的发言,编辑会议简报,因此对会议 上发生的一些事情比较了解。 由于参会人数众 多,杭州新新饭店一时接待不过来,只好找些空房 子打地铺,临时安排年轻代表居住。笔者自然也 享受了这种“大串联”式的待遇。在会上,有位多 年讲授马克思主义哲学、晚年才转入中国哲学史 领域的老先生,在大会上发言直接批评“两军对 战”模式。他指出,以往我们在研究古代哲学家的 时候,常常是先给他戴上一顶“唯物主义者”或“唯 心主义者”的帽子,然后再到文本中去找根据“证 明”,这种做法不妥。他强调,研究中国哲学史的 任务,首先是搞清内容,远比戴帽子更重要。他原 本说出大家想说的话,可是由于当时思想解放程 度不够,竟没有人敢站出来做出积极的回应。他 的发言没有赢得喝彩声,却惹来了麻烦。这次会 议设立有临时党委,党委觉得老先生的发言跟历 来的“口径”相抵牾,遂建议他收回发言。老先生 只得表示接受。从这件事可以看出,想消除“两军 对战”模式的影响,该有多么艰难! 1978 年以后, 85 岁高龄的冯友兰先生着手重写《中国哲学史新 编》,前四册还可以看到“两军对战”的影子,不时 冒出“唯物”或“唯心”等字眼装潢门面,到第五册 终于放开,进入“海阔我自飞”的境界。直到现在, 也不能说教条主义影响完全消除。在《中国马克 思主义理论研究和建设工程重点教材· 中国哲学 史》审稿会上,有位曾经留学苏联的老者,竟批评 该书体现“两军对战”不够鲜明。正当教条主义之 风逐渐消退的时候,不意虚无主义之风却从民间 刮起。 中 国 哲 学史学科建设又遇到第二只拦 路虎。
      2001 年,解构主义者德里达到上海访问,王元 化教授请他谈谈关于中国哲学的看法。不喜欢宏 大叙事的德里达随口说道: “ 中国只有思想,没有哲学。”其实,他所说的“思想”,在中国就叫哲学。 德里达并没有否认中国哲学的意思,只是不喜欢 “哲学”这个字眼而已。他怎么也想不到,某些中 国学者竟从他的回答中演绎出所谓“中国哲学合 法性”问题,径直否认中国哲学的存在,大肆宣扬 虚无主义。2002 年,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某研 究员出席在韩国召开的学术研讨会,发言中对“中 国哲学合法性”表示质疑,遂挑起争论。此人的观 点很快传到国内,一些学术刊物陆续发表一些关 于“中国哲学合法性”的文章,逐渐形成一股不大 不小的否定思潮。某知名学术刊物将此问题列为 “2003 年全国十大理论热点问题”,也起到推波助 澜的作用。2004 年 3 月 20—21  日,中国人民大学 哲学系、中国人民大学孔子研究院、《中国社会科 学杂志社》、《中国人民大学学报》共同举办“重写 哲学史与中国哲学学科范式创新”学术研讨会,在 中国人民大学召开。在这次会议上,有些人借用 “范式创新”的名义,大谈“中国哲学合法性”问 题,遂使此种否定思潮达到高峰。笔者也参加了 这次会议,对否定者的论调颇为反感,但碍于东道 主的身份,不便当场反驳,故而没有正式发言。
      笔者对否定派的反驳开始于 2005 年。该年 6 月 4 日至 6 日,中国哲学史学会召开年会,主题是 “中国哲学的现代化与世界化”,由陕西师范大学 承办。笔者在大会上发言中指出,“中国哲学”与 “合法性”毫不相干,这种提问题的方式本身就站 不住脚。笔者在发言的基础上整理成文,题为《关 于中国哲学研究的几点看法》,发表在《中国哲学 史》2005 年第 4 期上。2013 年,笔者又在该刊发 表《“中国哲学合法性”解疑》一文,更加系统地提 出反驳意见。笔者认为,否定派犯了六点错误 : 一 是关联不当,二是评价不当,三是出拳不到,四是 诉求不当,五是以为有抽象的方法,六是以为哲学 是单数。详见该文,此处不赘。
      笔者绝不能接受否定派的观点。倘若一个发 育正常、有思维能力的孩子,无缘无故质疑生身父 母的“合法性”,大家肯定视他为不孝之子 ; 一个无 端否认“中国哲学合法性”的人,难道配称中华民 族的传人吗? 若干年前,日本曾有人提出“日本没 有哲学”的怪论,遭到大多数日本人的反对 ; 不想 类似的悲剧竟在 21 世纪的中国重演了。否定派 有一句无法说出的潜台词,那就是暗自认定只有 西方哲学具有合法性,否认其他哲学具有合法性,包括中国哲学在内。这不是十足的西方霸权话语 吗? 海德格尔说,“哲学”这个词只适用于西方,在 “哲学”前面加上个“西方”,完全没有必要。否定 派的论调同海德格尔何其相似! 早在几十年前, 张岱年先生就指出,哲学乃“类称”,绝不能说某种 哲学合法,某种哲学不合法。西方哲学只是“哲学 类称”中的一种,绝不能成为衡量其他民族哲学标 准。所谓“哲学合法性”云云,根据何在? 对于某 种你不赞成的哲学,你可以批评它荒谬,绝不能说 它不具有“合法性”。
      “合法性”是近年来在国外流行起来的术语, 一般用于政治领域或法学领域。例如,有人讨论 体制的合法性,有人讨论权力的合法性,有人讨论 法律的合法性,但未见有人讨论“哲学的合法性”。 换句话说,所谓“中国哲学合法性”问题,乃是一群 懵懂的中国人杜撰出来的,找不到学理依据。“哲 学”根本不可能同“合法性”关联在一起。哲学是 无法无天 的学 问,迄今为止,谁人可以为哲学立 法? 所谓“合法性”从何谈起? 任何哲学家都致力 于自由思考,都致力于自由探索,都致力于自由耕 耘,都以创新为己任,绝不希望用什么“法”把自己 禁锢起来。既然找不到公认的“法”作为前提,哲 学到底“合”哪门子“法”? 在医学界,屡屡有人质 疑中医的合法性,可是中医在抗击新冠病毒的战 场上,以无可辩驳的事实证明了自己 ; 那些贸然否 定“中国哲学的合法性”的人,难道会得逞吗?
      “合法性”一语是有限制的,不能滥用。“合法 性”同“飞翔性”有些类似。你可以讨论鸟的飞翔 性,可以讨论昆虫的飞翔性,难道你能讨论狗的飞 翔性吗? 把“合法性”与“中国哲学”关联在一起, 要害在于取消中国哲学,不承认中国哲学的存在。 这关乎大是大非问题,不能不辩论清楚。笔者认 为,承认中国哲学的存在,乃是从事中国哲学研究 必不可少的前提。 如果中国哲学连合法性都没 有,根本不存在,岂不意味着广大中国哲学研究从 业者,用了一百多年的时间,徒劳无功地在从事 “非法活动”吗? 教条主义曲解了中国哲学史,而 虚无主义否定中国哲学史,其危害性不亚于教条 主义。
      十几年过去了,笔者阐述的观点仍未见有人 站出来回应。值得欣慰的是,再也没有人再将“中 国哲学合法性”的一类的问题列入学术热点了。 笔者也不再孤军奋战,有人在报刊上撰文表示赞同。虚无主义之风虽已开始消退,但仍然有人还 在撰写关于“中国哲学合法性”的文章。看起来, 虚无主义之风仍有待于进一步清除的必要。
三、复古主义
      冯友兰认为,哲学史有两种类型 : 一种是“本 然的哲学史”,一种是“写的哲学史”。 对于前者, 可以采取“照着讲 ”; 对于后者,只能采取“接着 讲”。 不过,在冯友兰那里“照着讲”只是一种假设 而已,我们从未见他如何“照着讲”,只见他不断地 “接着讲”。 他一辈子写了许多版本的中国哲学 史,反映不同时代的精神需求。一味迷信“照着 讲”、反对“接着讲”的人,其实是复古主义者,不是 冯友兰。复古主义者认为,必须把本然的哲学史 拿出来,一字不差地“照着讲”,那才是后人的本 分。遗憾的是,我们根本找不到可供“照着讲”的 底本。迄今为止,我们仍然看不到《老子》的原本, 看不到《论语》的原本,看不到《周易》的原本。有 人说考古发现或许可以帮得上忙,其实考古也无 能为力。现在的考古发现的材料,最早可追溯到 战国时期,仍不属于原初写本。考古发现的材料, 大都在战国以后,未脱离“写 的哲学史”的范 围。 《老子》《论语》《周易》的注释本数千种,哪个敢称 “本然的哲学史”? 如果采纳复古主义者的倡议, 中国哲学史根本没有办法讲了。复古主义犹如紧 箍咒一样,构成中国哲学史研究的思想障碍,可以 说是第三只拦路虎。
      笔者认同历史唯今主义,反对复古主义,因为  其前提站不住脚。我们看不到“本然哲学史”,只  能看到“写的哲学史”,“写的哲学史”都是属于思  想家的创造,并不是“本然哲学史”的仿本。哲学  史家不是记者,只可 以“接着讲 ”,不可能“照着  讲”。 他写的哲学史,必然打上时代的烙印,必然  带有个性色彩。他在写哲学史的时候,当然需要  使用前人提供的思想材料,但绝不是原始材料的  堆积,必须经他的理解、消化、鉴别。任何一本“写  的哲学史”,都是“思想”史,并不是“思想材料” 史。“思想材料”固然是前人留下来的,而“思想” 则是我们自己创造的。“思想”永远属于活着的  人,不属于前人。前人已经作古,既不能“思”,也  不能“想”。 讲“思想”当然离不开“思想材料”,但  不受“思想材料”的限制。任何“写的哲学史”都  带有“解释学偏差”。 哲学史的写者写的是自己对前人留下的“思想材料”的理解,不可能再现前人 的思想原貌。我们无法起前人于地下而正之。换 句话说,复古主义的诉求,没有可操作性,是一个 永远实现不了的梦。
      按照解释学的观点,前人和今人各处在不同 的语境之中。 由于各自的语境没有通约性,我们 无法再现前人的语境,前人亦无法了解今人的语 境。所谓“照着讲”,根本没有可行性。我们尊重 历史的记载,不能像疑古派那样随意加以否定。 可是,历史毕竟具有一维性,不可能再现,已经一 去不复返了。我们无法对历史事件加以证实或证 伪,甚至古代人物的是否真实存在都无法确定。 “文革”期间,谭厚兰带着一帮红卫兵,把孔子墓挖 了几十米深,结果什么也没有挖到。 即便如此,大 家不还是照样到孔墓祭奠这位伟大的思想家吗? 历史只可以研究,只可理解,绝不能够重现。我们 可以诠释前人曾经有的思想,绝非“照着讲”,而是 讲自己的理解。用张立文教授的话说,叫做“自己 讲”“讲 自 己”。 我们经常在传统文化前面冠以 “优秀”二字,叫做“弘扬优秀传统文化”,言外之 意传统文化也有不优秀的糟粕。判别传统文化优 秀与否的评价权,不掌握在前人手里,而掌握在我 们手里。我们对前人留下的思想材料有所选择, 只讲其中至今仍有现实意义的内容 ; 至于那些有 悖于时代精神的内容,可以避而不谈。在“写的哲 学史”里面,出现一些后起意,是很自然的事情。 写者只能在自己所处的语境中说话,不能站在前 人所处的语境中说话。复古主义者经常在文章中 侈谈前人的原意如何如何,那是自欺欺人。你也 不是前人,怎么可能知道前人的原意是什么呢?
      复古主义者认为,哲学史的写者的思想源泉 只有一个,即前人留下的文本。错了,作者所掌握 的思想源泉不是前人的文本,而是时代精神。对 于写者来说,前人的文本是“流”,不是“源”。 真 正的源就是时代的需要。“源”显然比“流”更重 要。写哲学史总会增添一些新意,每一时代皆有 每一时代的学术。如果一味“照着讲”,哲学史还 有什么发展的可言? 在某些人的论文里,经常出 现某某人与某某人“一脉相承”的字样,恐怕发现 他们之间的“不相承之处”,或许更有意义。实践 证明,“照着讲”只会把哲学史讲成一潭死水,“接 着讲”才能把哲学史讲成奔腾的长河。
      每逢有重大的考古发现,总会引来一阵复古主义的喧嚣。他们武断地宣称,通行版本已被考 古成就推翻了,哲学史必须重写。他们似乎不懂 得“孤证不立”的道理。通行版本已经流传了几千 年,凝结着历代人的“集体记忆”,怎么可能轻易被 推翻呢? 地下发现的文物都是后人写的,只是诸 多版本中 的一本,能否定数千年形成的“集体记 忆”吗? 有些考古成果确实澄清了一些疑难问题。 比如,山东临沂发现了孙膑著的孙子兵法,证明孙 子十三篇确系孙武子所著,并没有推翻通行版本, 只是澄清了疑问。应当注意的是,考古是件极其 复杂的事情,不要轻易下结论。地下发现的竹简 常年混在烂泥之中,散做一团,多见错简,破解十 分困难。况且有些竹简来路不明,真假难辨。有 人说靠检验“碳 14 衰变”可以鉴别出真假,哪里知 道文物贩子作假的手段有何等狡猾! 有人会把出 土文物之处的泥土涂在竹简上,靠检查“碳 14 衰 变”也无能为力。仅凭这样的竹简,能否定通行版 本吗?
      “写的哲学史”是人们精神世界的组成部分, 会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不会总是停留在一个 模式上。写哲学史好比写观后感,作者好比是观 众。每个人的观后感自然各不相同,谁见过合作 写出的观后感? 西方有句谚语说: “舞台上一个哈 姆雷特,而一千个观众心里却有一千个哈姆雷 特。”“写的哲学史”好比大花园,允许百花齐放,允 许版本不同。笔者退休以后,在多年讲稿的基础 上,出了两本书。一本书是《中国古代哲学通史》, 2016 年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 ; 一本书是《中国近 现代哲学通史》,2022 年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 版。笔者从老子写到毛泽东,总算把哲学史写完 了。在中国,仅凭一己之力写完中国哲学史的人 不多见,除了冯友兰、冯契之外,笔者大概是第三 人。写观后感最好由一个人写,写哲学史最好也 由一个人写。只有一个人写,才能写出真情实感。 笔者喜欢独唱,不喜欢合唱。那种集体编书的办 法,是从前苏联学来的,笔者戏称其为“学术合作 社”。 过去的农业合作社很难打出好粮食,“学术 合作社”也同样拿不出好作品来,因为这种书缺少 真情实感。
      综上所述,我们不必理会教条主义的狂妄,不 必在意虚无主义的聒噪,不必被复古主义捆住手 脚。清除三只拦路虎,一定能创造出更新的中国 哲学史精品来。

 

[参考文献]
[1] 日丹诺夫.在关于亚历山大洛夫著《西欧哲学史》讨论会上的 发言[M].北京 : 人民出版社,1954.

[2]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 : 第 4 卷[M].2 版.北京 : 人民出版社,1995. [3] 汪子嵩.一次争鸣的讨论会[J].读书,1994(9) .
[4] 林可济.求解“真问题”: 如何对待唯心主义——— 从 1957 年中 国哲学史座谈会说起[J].哲学分析,2013(5) .

[责任编辑  董兴杰]

On the Three Ideological Obstacles of the Discipline Construction of the History of Chinese Philosophy
SONG Zhiming
( Scholof Philosophy,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Beijing 100872,China)
Abstract: In the field of the history of Chinese philosophy,influenced by Soviet philosophy,the dogmatists
wantonly misinterpreted it and forcibly promoted the mode of“military confrontation”,which caused stagna-
tion of the study of the history of Chinese philosophy.Nihilists denied the existence of Chinese philosophy and
advocated“legitimacy  of Chinese philosophy”,which caused negative effects.The revivalists'  superstitious
belief in“following the story ”also led to theoretical confusion.Only by removing these three ideological ob-
stacles can we create a new  situation in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history  of Chinese philosophy .
Key words: Dogmatism;  Nihilism;  Revivalis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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