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文学为文心与性情的流露。二者是作者智慧的凝聚,也是心灵慧识的舒 展。作者具此涵蕴,创作的运思与理论的采撷,当能顺其心而应其手。钱穆 《现代中 国学术论衡》篇目之一的 《略论中国文学》论述,即是文心和性情的充份评述,虽篇 幅稍简,仍可由一斑而窥得全豹。
本文即以此立论,所采观点,皆以钱穆论中国文学之意为经纬,壹以得先生用心 为依归。篇目段落若 《文学即心灵之映现》、《文学即性情之真的舒展》及 《文学生命 即文化生命》等等,“思无邪”的命意不言可喻,终则以儒家生命涵盖道、释二家而为 文学主流,故所举之例,不出儒家的人生意态。
再以论文标目为 “文学观”,所取为周秦史料,所叙则钱穆对中国文学之理解;所 用之例,则皆先生之言述,盖必如此,乃能于博广推衍之外,确然知先生守约的心慧。
关键词 钱穆;周秦诗礼;性情之真;文学生命
一、前言
“素书楼文教基金会”以联经出版公司所编钱穆着作的 《全集本》,抽绎排版,另 成一套书籍,命之为 《中国学术小丛书》,括约而为:《国学概论》、《中国学术通义》、 《学硁》、《学术思想遗稿》、《经学大要》及 《现代中国学术论衡》等六书。其中 《学 术论衡》之作,依先生言,此作虽承 《中国学术通义》而来,但未全然近于 《通义》; 盖以 《通义》所重,为论中国传统学术的独特性,求精蕴而不涉旁枝,意在切入学术的肯綮;若 《论衡》之述,则求通贯而不重微言大义,源流所及,仍在回复旧有文化 传统辉采,是与 《通义》有别。
当代学者汪学群谓钱穆 “对中国传统政治的研究,往往从儒家理论出发,而缺乏 从中国当时的社会实际考虑,因此评价偏高,对其消极负面的影响重视不够。”从理 论说,对传统文化的考量,纯以儒家思想为照应,在精微的尺度上,是显而不足;然 就传统文化的 “温情与敬意”说,依治学角度观之,则先生的坚持与用心,皆值称是。
二、文学即心灵的映现
文学为人生的反映,离人生,文学的价值即为之冲淡。进一层说,文学是作者心 灵的创作,但作者的着眼点,如只是凸显个人的情操,却未能虑念周遭事物,甚至作 品的表达,仅止于自我的刻画,那作品无论怎样好,恐将无法引发读者更多的共鸣。 必也以人为主,关心自己,也关心别人,使人的基准,不仅立己也在立人,这才是人 的学问,也才是儒家的仁学。而仁学的初始点,又在心的恻然关怀,有了关怀,恻然 的心即无时不在,修身可,齐家亦可,推而广之,治国、平天下,亦无所不可,心之 为要,广矣大矣。故钱穆为文,开宗明义即言:
“中国文学亦可称之为 ‘心学’。孔子曰:‘辞达而已矣。’不仅外交辞令,即一切 文辞,亦皆以达此心。心统性情,性则通天人,情则合内外。不仅身、家、国、天下, 与吾心皆有合,即宇宙万物,于吾心亦有合。合内外,是即通天人。言与辞,皆以达 此心。孔子曰:‘言之不文,行而不远’。言而文,则行于天下,行于后世,乃谓之文 学。”
盖以一切文辞,皆心之所发,作者有此心,自然有此作,心统性情,而性情之中, 性可通天人,情可合内外。文字也者,必心之表达;作者心量广涯,表现的文字信必 通达无碍,可幽聚,亦可逸脱;可婆娑,亦可畅邃;一则优游不迫,一则沉着痛快; 奔驰为是,?蓄亦未为非。故于内,可合身、家;于外可推至国与天下。此作者于景 中,可述其情;亦于情中,融之于景,是即所谓 “宇宙万物,于吾心亦有合”之意。
次者,谈及为文的观点,钱穆引孔子言,以为 “辞达”即为文的要义,且以为易 简而传世的作品,愈久愈新妍;缛丽繁琐的文辞,终究浮浅贫乏。而简易与繁琐之别 又系乎情境的幽静与纷杂。
今如以 “思无邪”说 《诗》为例,则钱穆 “易简易纯,亦深亦厚”之说,即可得 印证。《论语·为政》云:“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思无邪”三字, 乃自道德观点鉴赏诗作,以其简要,后人挥洒空间即因之宽广。《论语·朱注》引程子说即谓:“思无邪者,诚也。①”朱子以为程子所说的 “诚”,即 “表里皆无邪”之谓。 孔子的诗观以 “思无邪”概括,至子夏即将此说阐明, 《诗大序》载: “变风发乎情, 止乎礼义”,“发乎情”即是 “思”;“止乎礼义”即是 “无邪”。变风尚且 “思无邪”, 推而言之,正风乃是 “发乎情,合乎礼义”,非必为 “止”,而自然能 “合”,当是思 无邪。以此类推,即 《雅》、 《颂》之作亦为思无邪,乃至三百篇都可以之涵盖。如 《史记·屈贾列传》谓:“《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不淫”即思, “不乱”无邪矣。
三、文学即性情之真的展现
读古诗,可知古人的心态;读 《诗》三百篇又能见到古人性情纯真的内涵。有如 锺嵘 《诗品序》所言:“不假雕饰,率由直寻”之句,故知雕琢虽好,但易流于虚饰, 如无此事,却假作此事,就是一番虚矫,文学使用虚矫,一时或混过读者,久之,仍 不为人所喜。如钱穆所说:
“人之性情,实即人之生命。而父子、夫妇两伦则最见性情之真。至于身,则仅生 命寄存之工具。食、衣、住、行、视、听、言、动,为我生命之维持与表现,非即我 生命之内涵。生命必与生命相接触,而有家、国、天下,乃有父子、夫妇、兄弟三伦 外,复增有君臣、朋友两伦。生命接触不止人与人,乃有宇宙万物,禽兽、虫鱼、草 木、山水、土石。人之性情亦多接触于此而发,乃若此等亦同有与己类似之生命。吾 之生命乃无往而不在,故 “君子无入而不自得”。
钱穆之意虽为儒家观点,其实也是中国传统文学的观点。中国传统文学思想常于 诉说性情之后,又概之以 “得性情之正”,性情之正,即性情之真,必是允涵大公,不 使私欲蔽塞了个人的心灵,终而能持守性情纯然之态。以儒家思想为言,诗人能得性 情之正,其性情与天下人的性情亦自然相感相通,即能 “揽一国之心以为己意”,是诗 人之心,即 “一国之心”,由 “一国之心”发出的好恶,当是深藏于天下人心深处的好 恶,即由性情之正而得好恶之正。因之,诗人将此性情用之于修齐治平,此修其齐治 平即得教化之美。如以 《诗》为例,譬修身之 《葛覃》: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即于灌木,其鸣喈喈。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是刈是?,为?为袮,服之无鉩。
言告师氏,言告言归,薄污我私,薄遆我衣,害遆害否,归宁父母。”
首章之言,即写大姒出嫁之前,见了葛藤蔓生,听了黄鸟和鸣,想及晚春后要开 始纺织夏布,便满心欢喜,因之,把从心底欢喜做家事。次章写葛藤成长,即开始忙碌,自收割至煮软,自煮软至纺绩;自纺绩至剪裁,自剪裁至缝成衣裳,其中经历烦 杂过程,却以 “是”、“为”二字概括之,这重复音响节奏,叙出纺织过程的繁复单调; 然衣裳裁成之后,屡穿不厌,不仅说述大姒的珍惜物力,简朴节约,亦说述大姒对家 事的操劳有一特殊的喜悦。三章写大姒出嫁前所受妇德、妇言、妇容、妇功的四德教 养,对女师所施的训练,谨慎地学习,即使礼服私服的遆洗,亦皆请示女师,其本性 的谦和,自律的严谨,于此表现无遗。故而整首诗写大姒 “贵而能勤,富而能俭,长 而敬不弛于师傅”。不侈不骄又能耐烦的性情,流露女子纯良的本质与齐家的素养。又 譬齐家之 《镋木》:
“南有镋木,葛雃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
南有镋木,葛雃荒之,乐只君子,福履将之。
南有镋木,葛雃萦之,乐只君子,福履成之。”
细观诗义, 《镋木》之作,所述实家庭和乐之状。按理众妾与后妃之间,相处极 难,然后妃略无一丝骄矜,使众妾得以亲附后妃,如同葛雃攀缘底下弯曲树干一般, 能顺利萦旋而绕,互为辅依。一家之中,后妃能不嫉妒,众妾能不逾分,皆同心同德, 期盼她们底 “君子”能长保福禄,使君子事业安定且进步。又譬 《螽斯》,亦齐家之 诗。
“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
螽斯羽,薨薨兮,宜尔子孙,绳绳兮。
螽斯兮,揖揖兮,宜尔子孙,蛰蛰兮。”
《镋木》为齐家之作,重家庭 “夫妇”、 “媵嫡”的伦常; 《螽斯》亦为齐家之作, 所重则 “父子”、“兄弟”的伦常。《诗序》云:“螽斯,后妃子孙众多也。言若螽斯, 不妒忌,则子孙众多也”。如直就诗义解, “家”的凝聚与亲和,应为本诗的重点。按 全诗以螽斯的孵化、起飞、降集,作为三章的顺序:孵化初生时,众多而平和,象征 子孙们温良的本质;飞翔时众多而不紊,象征子孙们戒慎的行为;降集时众多而安静, 象征子孙们和乐的相聚;由是举家和睦,兄友弟恭,没有纷争,也无尔虞我诈的心机, 动静云为之际,流露忠厚之性与诚挚之笃,这是家庭融融的气象。
齐家而外,即所谓的治国,若 《兔?》之诗,可为譬喻:
“肃肃兔?,之丁丁,赳赳武夫,公侯干城。
肃肃兔?,施于中逵,赳赳武夫,公侯好仇。
肃肃兔?,施于中林,赳赳武夫,公侯腹心。”
《兔?》一诗所写,确为贤者治国之事,治国根本,在于得人,人才之蕴,在于修 身。以兔罟捕兔的猎人,虽日日从事这般卑微工作,却认真确实地敲钉兔网的木桩, 在众目观瞻下的九达道旁,把兔网钉得严整牢靠,在无人窥见的树林深处,一样把兔 网钉得牢靠坚固,这种 “处隐慎独”的修养工夫,不因公作鄙贱而有所轻忽,无疑即是未来治国卫民的有利要件。其人非仅能成护卫民众的干城,才德亦能吻合公侯的伟 大抱负,制断公侯间的贪冒侵欲,消弭战争于无形之中,达于 “止戈为武”的高明境 界,亦即由一国之治,进而为国与国的太平之治。
齐家、治国之作外,《癗苡》也可视为平天下之诗。以 《癗苡》言:
“采采癗苡,薄言采之,采采癗苡,薄言有之。
采采癗苡,薄言掇之,采采癗苡,薄言捋之。
采采癗苡,薄言蘚之,采采癗苡,薄言撷之。”
以诗义论,本诗为摄取田野风光之一角,而描绘妇人招邀俦侣、共采癗苡的欢乐 景象。妇人们以生多孩子为乐事,相邀往采癗苡,采癗苡非为充佐膳,是多吃易于 怀孕,亦非为经济目的,而是心存爱孩子之念,使田野之间洋溢生鲜的欢愉。全诗自 开始寻找癗苡,进之满载癗苡而归,只写一个有始有终的收采过程,不必言说如何行 歌欢乐,但由所述,个人的自得、室家的富足及国家的和平,皆可于言外见之。
由是钱穆 “文心即人心,即人之性情,人之生命之所在”之语,以 《诗经》诸篇 为说,可以得证。
四、文学即儒释道相融之学
中国的文学即人生的文学,亦性情之美的文学。而此文学非由外铄,乃自本自根 存之于文化里头,这文化即儒释道相融的文化,而文学即儒释道相融的文学,所谓相 融的 “文心”是也。
(一)以儒家论 “文”说
有如钱穆所说
: “中国人贵从内心同处言,寻常平实,而其可乐可喜,可哀可怨,有更深入更生动 者。孔子即以诗教,宋代理学家言 『盙紧为人』,亦无不知欣赏文学。即如周濂溪 『光 风霁月』,程明道 『如坐春风』,人生即如文学。而理学家之能诗能文,超出于一般诗 人文人者亦多。”
孔子的诗教,载之 《论语》而为人耳熟能详者,概为 《季氏》 “不学诗,无以 言”;《阳货》 “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及 《子路》 “诵诗三百,授之 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焦循 《毛诗补疏序》谓: “夫 《诗》温柔敦厚者也。不质直言之,而比兴言之,不言理而言情,不务胜人而务感人。 “不言理而言情,不务胜人而务感人”,当为诗教之旨要,是学诗不仅可安社稷,亦可 利国家者,皆大夫之职责也。
由上之说,知孔门初始言诗,不离政治层面,所表现则在尚用的价值,非为文艺 之美。
因之,如以此论叙,则钱穆所云孔子的论诗论文,虽不离尚文,其尚用的价值观 则颇明显。
(二)以道家论 “文”说
钱穆以为道家之言,通于儒家者多,故由儒而道,或由儒蜪之于诸子百家,其文 乃进。故云:
“中国道家言实多通于儒家。而中国文学中尤多道家言,如田园诗,山林诗,不读 《庄子》、《老子》书,则不能深得此等诗中之情味。是则欲深通中国之文学,又必先通 诸子百家。”
认真地说,儒道二家之文艺观是有别的。儒家之文艺虽云尚文、尚用,惟偏于尚 用;道家之文艺则为自由心灵的映照,以其为心灵的自由,故能超越人我,入田园, 写山林,而能尽致淋漓,此儒道文艺见解之别异
老庄的艺术论,就老子说,是所谓的 “涤除玄鉴”,而 “玄鉴”者,是理智与经 验的直观。 “涤除玄鉴”,是 “要求人们排除主观欲念和主观成见,保持内心的虚 静”,意在去主观的欲念和成见,乃能达于至虚所静。老子思想稍为简要,至于庄子, 则以 “心斋”、“坐忘”涵盖艺术的精神状态。《人间世》云:
“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耳止于听,心止于 符。气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心斋也。……瞻彼阙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 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来舍,而况人乎!”
“心斋”即空虚的心境,“气”则是空虚心境的形容。所谓 “唯道集虚”、“瞻彼阕 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谓只有空虚的心境,能实现对 “道” 的观照。此对 “道”的观照,得排除诸般杂念,如壹于心志之谓;又须排除逻辑的思考,如 “外于心 知”之谓;虽此观照要借感官而认知,所谓 “徇耳目内通”,然自本质说,“道”的观 照,既非 “耳目”的知觉,亦非 “心”的逻辑思考,是要以空虚的心境直观,能把 握无限的 “道”。而 “坐忘”之谓,当如 《庄子·大宗师》所云: “堕肢体,黜聪明, 离形去知”,亦即人不受生理欲望的限制,且自是非得失的计较与思虑中解脱而出。由是庄子以为人之达至 “心斋”、“坐忘”,其境即为 “忘我”,经由此境,乃能对 “道” 有所观照,达至自由抒放之境,此境即庄子思想所云之 “游”。此 “游”即 “把现时 虽不存在的东西,却在直观中将其表现出来的能力。即是能有产生新象的能力,又有 自发活动的自发性”。然则此活泼的自性之于田园诗、山水诗,乃至游仙诗,皆可作 如是观。至于老庄的艺术情操,初时只是思想的表露,是对 “道”的观照,并无意创 作文学的情境,其心之所发,意之所及,厥为物我相融的洽适,无刻意在文学上多所 关注,后之诗人、文人以老庄思想相云呼者,盖为自老庄精神之抒放而论,是谓得老 庄之一体,然却非老庄哲学的全豹。
(三)以禅释论 “文”说
禅门之学,本在丛林,落实人间后,即为人间佛学。其文艺展示也非高轩不可攀, 钱穆以为即使如禅释的宗教,宗教信仰外,佛门故事当为人生哲学的写照,妙理所至, 亦是艺术化的人生描绘,故从人间观点言,经藏论着之外,禅释所呈现的作品,亦不 离人间色泽。此若 《大乘起信论》之绝妙散文,他如 《坛经行由品》亦极佳的短篇小 说,而传奇化、小说化的生命情调融入禅门之作更多方流传。
钱穆云:
“即身成佛,立地成佛,亦皆诸禅师一种出格之文学人生,即艺术人生,亦即哲学 人生矣。是则宗教亦成文学化、艺术化、哲学化,而相通为一。”
所谓 “出格之文学人生”,依禅门之义,当指妙化的人生,此 “妙”依哲学之意 言,即在体现 “道”的无规定性与无限性。而依美学之说,“妙”也者,即是超出有限 的物象,如 “象外之妙”之谓,其高明处,亦无法用言语以把握。如宋严羽 《沧浪诗 话·诗辨》所载:“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 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则 “妙” 之意在臻 “道”的无限性及无规定性可知。但就创作艺术言,只妙而不悟,对道的无 限性及无规定性,仍然无所企及;须为得其妙悟,道的无限性能由虚缈飘浮返归纯 莹清澈之境。
由 “妙”而 “妙悟”,虽藉禅的公案以言,其实即形象思维的活用。创作艺术以形 象思维表现,句即活句,意即活意,当非仅是模山范水的直接摘录而已。进一步说, 禅门的 “开导发悟”、“羚羊挂角”、“凑泊”、“水中月”等迹象,皆神韵之谓。再以苏 轼 《送参寥师诗》其中所云:“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 阅世走人间,观身卧云岭。咸酸杂众好,中有至味永。诗法不相妨,此语当更清。” 此意差与透澈之悟相近,此透彻之悟,语之高妙,则近乎 “神韵”。此说王士祯 《带经堂诗话》语之甚切:
“严沧浪以禅喻诗,余深契其说,而五言尤为近之。如王维 《辋川绝句》,字字入 禅。他如 ‘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以及太白 ‘却下 水晶帘,玲珑 望秋月’,常建 ‘松际露微月,清光犹为君’,浩然 ‘樵子暗相失,草虫 寒不闻’,刘眇虚 ‘时 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妙谛微言,与世尊拈花,迦叶微笑, 等无差别。通其解者,可 语上乘。”
综上之言,则以禅入诗,或佛门文学,其境之所至,乃在因妙悟而得其道,此在 禅门谓之 “正法眼”,在诗道谓之活泼的了悟,然此境遇的升华在儒门已先述之, 《论 语》“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之句,孔子谓 “赐也,始可以言诗矣”。是由诗道源头 说,儒释文艺观点本即互融,只是后来涂辙分途,有所差异耳。
五、文学生命即文化生命
如前所述,儒释道三者的相融相贯,乃能凝而为中国文化的精义。进一层说,中 国文学中的小说与平剧皆可作为极佳的佐证。
以小说为例,钱穆举 《目莲救母》作引言,说此为佛家故事,是近人所称俗文学 及白话文学的先声;如汪馥泉所译日本仓石武四郎 《目莲救母行孝戏文研究》所说:
“《目莲救母》的传说,就是讲盂兰盆底由来的;《佛说盂兰盆经》与 《佛说报恩 奉公瓦经》中所见的故事,便是目莲在癨园精舍才得神通力的时候,便因为想济度父 母以报答养育之恩,走世界一看,他母亲是限入饿鬼道了,立即把钵子盛了饭,去供 养他母亲。哪知,那饭忽然变成了火,目莲哭着,告诉释尊,释尊教他个救济策:以 七月十五日自恣之际为期,把盆子盛了百味的饮食,去供奉十方僧侣。果然,他母亲 因为这桩功德,解脱了一劫饿鬼之苦,目莲底悲哀也消灭了,一切众生也都高扬欢喜 之声了。年年的盂兰盆供养,是这样创始的。”
以佛门故事叙述 “孝”之行,而以欢喜的效果言述团圆的结局,在笔法上是儒释 的相合,亦是人间孝道的美满,当是文学人生化的表露。
六、结语
其实 “文心”与 “诗情”为中国文学的特质,即如西洋文学亦莫非如此。有此文 心,文学的内涵才得所潜藏;亦有此诗情,文人的性情才得所舒展;二者合一,文学 的底蕴乃有所透显。
如以屈原为例,《离骚》之述,即遭忧之作,而文与人合一,其人即在其文中,此 即文之真,亦即诗情之真。至如司马相如好为辞赋,然在辞赋之中,不见司马相如其 人,当即扬雄所云 “雕虫小技”之流,其为伪可知,惟此伪非虚假之伪,乃人为之雕 琢,有失于道之真者。
是文学的极至,当非仅为赋一己一时的心情,必如钱穆所言 “赋广大无垠的天地 与悠久灏然的人生。①”否则,只是一时的兴发,或仅是个人生平的记录,流风所及, 恐仅影响一时,风华过往,踪迹即灭,何来久远!因之,读钱穆之作,于心之戚戚外, 对钱氏缩中国传统文学于尺寸之间之义,盖深致景仰!
参考文献:
[1]宋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济南:齐鲁书社,19967。
[2]钱穆,《现代中国学术论衡》。台北:素书楼文教基金会,200012。
[3]清 王夫之,《古诗评选》。北京:新华书局,19973。
[4]清 王夫之,《明诗评选》。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3。
[5]王静芝,《诗经通释·十四版》。台北:辅大丛书,19953。
[6]屈万里,《诗经诠释》。台北:联经出版公司,19967。
[7]林义光,《诗经通解》。台北:中华书局,19802。
[8]严羽着、郭绍虞校释,《沧浪诗话校释》。台北:正生书局,19733。
[9]郭绍虞编选,《清诗话续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12。
[10]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台北:明伦出版社,19745。
[11]顾易生、王运熙,《中国文学批评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11。 [12]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台北:木铎出版社,19887。
[13]史双元编,《唐五代词纪事会评》。合肥:黄山书社,199512。
[14]尤振中、尤以丁编,《清词纪事会评》。合肥:黄山书社,199512。
[15]徐复观,《中国文学论集·增补六版》。台北:学生书局,19903
[16]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三版》。台北:学生书局,19803。
[17]梁启超等着,《中国文学研究》。台北:明伦出版社,197011。
[18]黄永武,《中国诗学·思想篇》。台北:巨流图书公司,19794。
[19]叶朗,《中国美学的发端》。台北:金枫出版社,19877。
[20]叶朗,《中国美学的开展》。台北:金枫出版社,19877。
[21]叶朗,《中国美学的巨擘》。台北:金枫出版社,19877。
[22]王更生,《文心雕龙新论》。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915。
[23]施议对译注,《人间词话译注》。南宁:广西教育出版社,19915。
[24]王梦鸥,《古典文学论探索》。台北:正中书局,199110。
[25]张少康,《中国古代文学创作论》。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916.